第十二章 之晏西-《百灵潭》


    第(3/3)页

    八)

    哀怨的骨笛声整夜整夜地响起,如泣如诉。

    晏娘终于忍不住,起身奔了出去。

    外面更深露重,她倒吸口冷气,背上的伤痕越发冷得刺骨了。

    流瑟坐在树上,脸色苍白,见到晏娘却依旧笑得明艳,伸手掷出一个小瓷瓶。

    “寒风渐起,我知道你身上冷,涂上会舒服些。”

    晏娘接过,却并不收下,只抬起头,淡淡道:“不劳费心。”

    流瑟脸色一变,“你还在怪我?”

    晏娘挥手掷回瓷瓶,转身欲走,“岂敢,只请你别再半夜三更地扰人清静,我已和百灵潭脱离关系,前尘往事不愿纠缠。”

    三年前,她生生受了主人春妖三道冰锥,就此叛出百灵潭。

    春妖虽是冷面冷心,却始终不是无情无义,三道冰锥要了她大半条命,叫她修为大损,却也到底给她留了一条生路。

    可她如何忘得了,最后拦在他们身前,毫不留情地伤了南襄的,竟是流瑟。

    那狠厉的出手,溅了半空鲜血,也打碎了六百年的姐妹情谊。

    纵然流瑟后来守在她身边,不眠不休地照顾她,为她疗伤,有些事情也再回不了头。

    所幸死里逃生,因祸得福,南襄醒来后,忘记了一切,性情也大变,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武痴。

    忘记也好,忘记了所有快乐的回忆,也忘记了她对他隐瞒的身份和欺骗,他们可以重新开始,过着平静的生活,她不再是百灵潭的晏西,只是他的晏娘。

    竹林做庐,春夏秋冬从此有人相伴,天地间终于有了他们的一个家,她怎么会愿意打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?

    晏娘的身影头也不回,决绝地消失在了夜色中,树上的流瑟久久未动,冰冷的手抚上苍白的脸颊,如失了魂般。

    呵出的一口气,瞬间结成了一道霜,冷得刻骨。

    这些年默默的守护究竟为了什么?连她也不懂的东西,她要怎么告诉阿晏?

    立冬那天,竹林来了一个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金色的长杖,深邃的五官,是南疆来的戈术法王,千里迢迢来挑战中原武林的第一剑客。

    南襄的剑术已臻化境,已是武林榜上兵器类的第一人。

    前来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少,毕竟名利的诱惑再大,也比不上性命来得珍贵,晏娘手上的玉镯已经很久没有允血了。

    戈术法王是个年轻人,碧绿的眼眸望着晏娘,态度恭敬有礼,却叫晏娘心下一颤,无来由地惴惴不安。

    九)

    比武之日定在半月后,竹林深处,飞流瀑布下。

    那是竹林最冷的地方,在等待的日子中,竹林的第一场雪也不期而至,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。

    晏娘裹紧了披风,看着窗外飞雪,愁眉不展。

    这场对决,她可能无法守在暗处,亲眼目睹了。

    背上的冰痕还在隐隐作痛,寒意一波一波席卷开来,提醒着她最好乖乖待在火炉旁,不要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送南襄出门时,晏娘欲言又止,南襄皱眉不耐,拿过长剑转身便走,晏娘追到门口,一声叫住:“早点回来……年关将至,我为你做了一身新衣裳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飘在风中,隔着纷飞白雪,南襄面容模糊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南襄赶到瀑布下时,戈术法王手持金杖,已等候多时,碧绿的眼眸望向他,扬眉一笑。

    屋里的火炉暖烟缭绕,熏着晏娘昏昏欲睡,手上的玉镯莹白透亮,流光微转。

    一片寂静中,一阵尖锐的骨笛声突兀响起,急促传来。

    晏娘猛地抬起头,脸色大变,来不及多想便夺门而出。

    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不安了,因为在骨笛声传来的那一瞬间,她忽然想起,在哪里见过那双碧绿眼眸了

    一年前,五华山的湖底,她九死一生得到乌衣后,气力耗尽,昏昏沉沉地荡在冰冷的湖水中,像一株柔软的水草。

    模糊的意识中,湖底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眸,在无尽的黑暗中,泛着碧绿的幽光,诡异地注视着她。

    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,湖水波动下,仿佛有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……

    醒来时,她已躺在湖畔,乌衣贴着胸口,在湿透的衣裳下泛着森冷的寒芒。

    湖底的经历如梦一般,她扶着额头,脑中混沌一片,什么也记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从林间传来的骨笛声越发急促,晏娘身形如风,心跳如雷,脑海中那双碧绿的眼眸越来越清晰,春妖曾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,一点点印证了她心中那个骇然不已的猜想。

    她知道戈术法王是个什么东西了!

    寒风烈烈,长发飞扬,晏娘浑身颤抖着,从怀中取出一枚鲛珠,射向空中,一朵幽莲瞬间凛冽绽放,呼唤着千里之外的百灵潭主人,春妖。

    来得及,一定还来得及!

    十)

    “住手!”

    一声凄唤划破天际,晏娘飞身上前,凌空接过了被戈术法王一掌击出的流瑟。

    流瑟口吐鲜血,抓住晏娘的衣袖,奋力道:

    “快走,他夺了我的骨笛,想引你出来,阿晏快走……”

    瀑布下,戈术法王碧眼幽深,身后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金丝蛛网,南襄被牢牢缚在网中央,已经昏迷过去。

    戈术法王手上用力,就要捏碎流瑟的骨笛,流瑟痛得惨呼出声,晏娘呼吸一窒,霍然举起手上的玉镯,对着戈术法王厉声道:“住手,你若敢毁掉她的骨笛,我就用十分力震碎你的乌衣。”

    戈术法王一怔,眸光几个变幻后,终是松了手,望着晏娘诡谲一笑:“夫人别来无恙。”

    晏娘浑身颤抖:“天煞奴,你果然是湖底囚禁的那只天煞奴!”

    天煞奴,传说里佛祖殿中的一只碧眼金蛛,悟性奇高,得西天如来赏识,位列仙班,却于一千年前与东海龙公主悔婚,带着一尾红鲤精逃了出来,搅得东海天翻地覆,最终被如来镇压在了湖底,红鲤精也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过了一千年还有人记得我。”天煞奴哈哈大笑,眸中精光一闪而过:“既然如此,夫人就赶快交出乌衣吧。”

    那日晏娘探入湖底,无意闯到了封印天煞奴的结界,黑暗中,巨大的蜘蛛被锁链层层缚住,只有一双碧眼泛着幽光。

    晏娘取走了乌衣,给了天煞奴一线生机,所谓仙石妖性,纯粹是掩人耳目的说法,乌衣的真正身份其实是天煞奴凝结的一颗元神石。

    取走了这颗元神石,就等于解除了一半的封印,天煞奴把晏娘送出湖面,就是想借她之手挣脱封印。

    乌衣经鲜血浸润,转为了月白色,天煞奴的元神日益强大起来,终于能分出一丝神识逃出湖底,化作了戈术法王。

    他追踪晏娘的气息而来,处心积虑地设下了这出比武之局,静等瓮中捉鳖。

    只可惜等晏娘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,她悄然握紧手心,尽量平复下紊乱的心跳。

    “若我没猜错,你的真身还困在湖底,你只是其中万千分身的一个,单打独斗怎么可能打得过六百年修为的流瑟?”

    这是晏娘在故意拖延时间,却也的确是她心中的疑问。

    天煞奴得意一笑:“我有备而来,自是探清一切才设的局,你不觉得这里格外冷吗?我费尽心思将你引到这里,此刻怕你已是强弩之末,更何况她?”

    晏娘身子一震,像忽然明白了什么,她猛地掀开流瑟的衣裳,看向她的后背,顿时倒吸口冷气

    雪白的背上赫然现着四道冰痕!

    流瑟在晏娘怀中一声苦笑,闭上了眼眸。

    春妖虽然念情,叛离百灵潭该受的七道冰锥却少不了,流瑟苦苦哀求,替晏西受了四道,从此日夜忍受冰寒之苦。

    这漫天飘雪的寒冬,她本该回百灵潭休养,却到底放心不下阿晏,知道她忧心忡忡,便忍受彻骨寒意替她来观战。

    却没想到变故陡生,她不及多想便挡在了南襄身前,受了戈术法王一掌。

    “当日我打了南襄一掌,今日总算还清了,你也不要再对我绷着一张脸了……”

    流瑟伸出手,抚去晏娘的泪水,故作玩笑道。

    晏娘心头起伏,声音更咽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流瑟笑了笑,明艳的面容苍白如雪,气若游丝。

    “时过境迁,你我之间早已物是人非,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为我伤心,但我知道,如果他有事,你一定会痛不欲生。”

    眸光渐渐涣散中,流瑟道出了深藏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人本有三魂六魄,她收了南襄一缕情魄,才致使他性情大变,对晏娘不闻不问,成了一个武痴。

    “我去之后,就能还你一个完整的南襄……世上最苦求不得,到底是我执念太深……”

    晏娘颤抖着身子,摇头间泪如雨下,流瑟艰难地凑到她耳边,最后轻声说了一句话。

    晏娘怔住,满心悲痛还未回过神时,怀中人抬起的手便倏然垂下,含笑而去。

    一片雪花悠悠落下,盖住了流瑟的眉头,转瞬即逝,一声切呼忽然响彻天地,撕心裂肺。

    “姐姐。。。”

    晏娘失声恸哭,伏在流瑟冰冷的身上哭成了一个泪人。

    她的世界像轰然坍塌了,那么多话还来不及说出口,那么多曾经在意或不在意的画面闪过脑海,伴着那张盈盈笑脸不断回旋着,回旋着……

    天昏地暗下,晏娘没有注意到,天煞奴转着碧绿的眼眸,冷笑着一步一步向她逼近……

    十一)

    又是一年寒冬时节,竹屋外银雪飘飘,屋内暖烟缭绕,天地之间,一片安谧静好。

    晏西躺在长椅上,宽大的狐裘盖在身上,却掩不住那拱起的腹部。

    她近日口中总是索然无味,南襄便变着法儿做各种好吃的,天天堆着笑哄她喂她。

    都说孕妇喜怒无常,南襄可算深有体会,这不,热气腾腾的面才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,晏西红着眼睛瞪他。

    南襄不由头疼:“姑奶奶,又怎么了?”

    晏西伸出手掐他:“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,若我生下男孩还好,若是个女儿,还指不定要被你怎么嫌弃,只有做饭给你吃的用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南襄欲哭无泪,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,脸上却堆着笑,哈着腰,一脸讨好:“怎么会呢,我做饭,我做饭,一定好好伺候你们娘俩。”

    晏西这才破涕为笑,舒舒服服地倚在南襄怀里,闭眸睡去。

    眼眶却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。

    梦里又是一年前的那场变故,漫天纷飞的白雪,似在奏一曲哀乐。

    在千钧一发之际,是春妖及时赶到,收服了天煞奴,救下她和南襄,可流瑟却无力还天了。

    南襄的那缕情魄被释放出来,总算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,有七情六欲的人,而她也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南襄的孩子,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。

    一切都再圆满不过,可心里总像空了一块,晏西时不时会想起流瑟对她说过的话。

    那日,流瑟在她耳边最后说的是——

    媚者无疆,独不生情。

    其实祖训下还有一句,生情者,虽万劫不复,却不枉矣。

    她对她生了情,求而不得,却不悔不枉。

    屋里响起了悠长的乐声,那是流瑟的骨笛,被晏西挂在了脖颈上,不时拿出来摩挲几遍。

    故人不再,烟水茫茫。

    哀婉的笛声飘出窗外,消散在了风中,长长久久,和白雪一起融入大地。

    天地浩大,岁月漫漫,所幸,她还有他,还有对她的回忆。

    还有一个代表着生机与希望的新生命。

    一声“哎哟”,屋里忽然传来了南襄手忙脚乱的声音

    “姑奶奶,你怎么又哭了?”


    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