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九十五章 有限杯长少年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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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否则他在家族里,人轻言微,又是晚辈,所有道理都没有道理。

    刘羡阳站起身,“行了行了,别苦着张脸,随我上山去吧。”

    李深源惊喜道:“是徐仙子愿意收我为徒了。”

    既然有了抢徒弟的心思,刘羡阳就开始使坏,给徐师姐下眼药了,“她觉得你小子资质太差,关键又不是个剑修胚子,她却是一峰剑仙,开山弟子当然得是剑修,我在山上好说歹说,才说服她这个宗门掌律,准许你上山修行,所以不是去煮海峰,而是犹夷峰,先给一位德高望重又英俊潇洒且才情无双的大人物,当个不记名弟子,能否登堂入室,侥幸成为此人的亲传,就看你以后的造化了。”

    李深源有些失落,可毕竟不是那个最坏的结果,无需就这么白跑一趟,打道回府,少年跟着刘羡阳离开屋子,好奇问道:“刘宗主,能否冒昧问一句,犹夷峰是哪位剑仙的道场?”

    李深源之所以执意要与徐小桥拜师学艺,是因为少年曾经在州城街道上,见过这位神色和蔼的仙师,觉得她是个好人。

    刘羡阳将手中那盏油灯交给身边的少年,微笑道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

    李深源手持油灯,停下脚步,呆滞无言,只是不忘伸长胳膊护住那盏灯火。

    刘羡阳正色道:“我会带你一路徒步走去犹夷峰,山中风大,若是灯火灭了,就说明你我没有师徒缘分。”

    少年霎时间绷紧脸色,紧张得额头渗出汗水,立即解开衣衫,将那盏灯火护在衣衫内,以避山风。

    之后李深源小心翼翼,跟着这位刘宗主一起沿着山路走向那座犹夷峰,若是遇上迎头风,少年便在山路上倒退而走。

    山中确实风大,经常可以见到枯松倒在涧壑间,风起波涛如舂撞,再加上犹夷峰不比山道坦途的祖山,小路尤为曲折崎岖,刘羡阳当得走得闲庭信步,可怜少年就走得,再加上一些跨水道路,或是长满苔藓的狭窄石梁,不然就是一棵枯松作为独木桥,李深源行走其上,如履薄冰,如果不是学那只怪书上的访仙求道,一路徒步赶来龙泉剑宗,习惯了跋山涉水,否则别说行走时护住灯火不被山风吹灭,恐怕光是孑然一身的登山,早就体力不支了。

    刘羡阳在半山腰停步,让已经头晕目眩的少年略作休歇,养足精神再继续登高。

    在这之前,刘羡阳脚步时快时慢,偶尔提醒几句身后少年注意呼吸的节奏。

    此刻刘羡阳笑道:“不用那么紧张,你已经走了大半路程。”

    李深源嘴唇干裂,心情并不轻松,行百里者半九十。

    刘羡阳双手负后,微笑道:“世间无穷事,桌上有限杯。年年有新春,明年花更好。”

    见少年不捧场,刘羡阳只得问道:“你觉得如何?”

    “刘宗主即兴吟诵的这首诗,寓意很好,有那夫子自道的味道,就是……不押韵,不合诗律体格,而且有……櫽括体的嫌疑。”

    “评价得这么好,以后别评价了。”

    之后两人继续登山,临近山顶时,李深源突然一脚打滑,摔倒在地,油灯滚落在地,灯火熄灭。

    少年呆呆坐在地上,不知是心神疲惫至极,还是措手不及的缘故,一时间都顾不得伤心。

    刘羡阳蹲在一旁,笑道:“事实证明,你与此峰确实没有缘分。”

    李深源的跌到和失手,当然是刘羡阳有意为之。

    嗯,此峰名为煮海峰。

    自家犹夷峰在别的地儿。

    李深源将那盏油灯默默捡起,用袖子仔细擦拭一番,递还给刘宗主。

    一交出那盏油灯,少年霎时间就泪流满面了。

    这一路辛苦登山,少年护着那盏灯火,就像怀揣着一丝一缕的希望,灯火既灭,少年的希望就彻底没了,但是不同于先前走来龙泉剑宗,被拒之门外,少年犹不认命,心有不甘,始终不愿意就此离去,等到今夜登山至此,是自己摔了油灯,少年就像终于认命了,而且再没有那么多的不甘。

    山顶那边,一直在默默观察少年的徐小桥,忍不住以心声与刘羡阳说道:“刘宗主,这个嫡传弟子,我收了。”

    都难得称呼刘羡阳为刘宗主了,她肯定很认真。

    刘羡阳却置若罔闻,将那盏灯再次交换给李深源,拍了拍少年肩头,微笑道:“李深源,在你正式求道之前,要先明白一个理,人间仙凡皆有油尽灯枯之时,唯有心灯长明,最是不朽,只需一粒灯火,就可以照耀千秋万古。何谓修道,此即修行。若是不信此理,你且回头看道路。”

    李深源顺着刘羡阳的手指指向,只见山路间有一丝光亮,或笔直或回旋,渐高绵延至自己这边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少年手中油灯蓦然重新亮起火光。

    刘羡阳笑眯眯道:“现在给你一个选择,是拜徐小桥为师呢,还是跟我去犹夷峰学道?”

    少年的答案,让刘羡阳会心一笑,却让徐小桥大为意外,李深源竟然还是决定在煮海峰修行。

    刘羡阳笑道:“距离山巅就只有几步路了,自己走,徐师姐正等着你呢,你小子以后见了我,不是喊师父,得喊宗主,可别后悔。对了,这盏油灯是古物,品秩不低,就当是我这个宗主的见面礼了。”

    化做一道剑光,刘羡阳返回犹夷峰,赊月疑惑道:“干嘛把弟子让给徐小桥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嘿嘿笑道:“其实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,收个徒弟,就跟屁股后头多个拖油瓶差不多,劳心又劳力,再说了,与其被人喊师父,不如当个宗主师叔来得轻松惬意。”

    赊月见他不愿说实话,她也无所谓真相是什么。

    刘羡阳正色道:“我准备闭关了。”

    赊月说道:“明早能一起吃饭不?”

    刘羡阳笑道:“我尽量争取明年的明天,咱们能一起吃顿早饭。”

    赊月奇怪道:“打个瞌睡而已,需要这么久?”

    刘羡阳点头道:“这次确实不太一样,我先前在梦里遇到了一位怪人,看不清对方的面容,如果没有猜错的话,他极有可能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不知名剑修,先前在一处古战场遗址那边碰头,他竟然察觉到了我的踪迹,只是我们没有聊天,对方估计是被我的练剑资质给震惊到了,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,就丢了个眼神给我,我是什么脑子,当时就心领神会了。”

    说得轻巧,其实当时刘羡阳汗毛倒竖,对方只是一个凌厉眼神,刘羡阳差点就要被直接打退出自己的梦境。

    赊月问道:“你心领神会啥了?”

    刘羡阳说道:“这位前辈求我与他学剑嘛。”

    赊月犹豫了一下,提醒道:“那个家伙,好像在远古岁月里就是出了名的性格清高,脾气差,跟谁都不亲近的,你悠着点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笑呵呵道:“当年在骊珠洞天,要论长辈缘,我是独一份的好。”

    赊月将信将疑,“能比陈隐官更好?”

    刘羡阳一听就不开心了,抬起脚,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,伸手拍了拍膝盖,“要是比这个,陈平安的本事,只到我这里。”

    赊月就喜欢听这些,笑着点点头。

    刘羡阳蹲下身,打算闭关之前,跟余姑娘多聊几句闲天。

    等到跻身仙人境,他与余姑娘,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双神仙眷侣了吧。

    其实等到谢灵闭关,成为玉璞境。龙泉剑宗就同时拥有了三位剑仙。

    再说了,不还有余姑娘这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?昔年陈平安在这个榜单上边,第十一,就是个垫底货色。

    赊月见他不着急闭关,就继续坐在一旁,问道:“阮师傅好像对自身破境没什么想法?”

    尤其是刘羡阳跻身上五境和接任宗主后,阮邛就更不上心了。

    刘羡阳笑得合不拢嘴,“阮铁匠资质没我好呗,玉璞境就到顶了,何况阮铁匠更喜欢铸剑,对修行本身不太感兴趣。”

    赊月小声说道:“我听徐小桥说,阮师傅辞了两次首席供奉,皇帝都没答应。”

    来自旧大霜王朝的道门天仙,曹溶。出身北俱芦洲骸骨滩的白骨剑客,蒲禳。再加上那个自称是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,柳伯奇。

    这几位都是大骊宋氏极力拉拢却求而不得的供奉人选,他们等到战事落幕,便都翩然离去,远游别洲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刘羡阳撇撇嘴,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充实供奉实力、加深山上底蕴的打算,如果不是这几个奇人异士,与宋集薪那个小骚包关系更亲近,皇帝宋和绝对会花更多的心思去挽留。其实刘羡阳跟宋集薪,不对眼很久了,一个嫌弃对方手无缚鸡之力,一个嫌弃对方穷酸粗鄙。

    刘羡阳说道:“放心吧,宋和很会做人的,最少在他当皇帝的时候,是绝对不会答应阮铁匠卸任首席供奉的。”

    赊月感叹道:“蛮荒那边就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说道:“等我出关,打算走一趟洪州,总觉得那边透着古怪。”

    赊月点头道:“不都说那儿是上古十二位剑仙的羽化之地嘛,你是剑修,要是心有感应,就对路了。而且我听说那边确实有些代代相传的古老习俗,很有‘娱神遗老,永年之术’的意思,按照你们浩然天下的说法,最早的祭祀之法,在巫在祝,继而在史官,然后才是士大夫,况且自古有高山和巨木处,往往就是祭祀所在。”

    犹豫了一下,赊月还是没有把某人扯进来,不然刘羡阳带上对方一起,如果真是奔着访幽探胜求宝而去,肯定把握更大,以某人的行事风格,见好就收,都能让天高三尺吧。

    刘羡阳笑容灿烂,老话说娶妻娶贤,况且余姑娘何止是贤惠。

    赊月突然说道:“刘羡阳,你真想好了?”

    刘羡阳一头雾水,“想好什么?”

    赊月瞪眼,“装傻么?我的身份,终究是藏不住的。”

    她倒是无所谓,可刘羡阳毕竟是一宗之主,就像先前董谷因为那个心结,不就在酒桌上喝得两眼稀里哗啦的。

    刘羡阳笑了笑,“余姑娘是怕外人说闲话吗?这有啥好担心的,谁让我不痛快,我就让他不痛快。谁喜欢说闲话,刚好我又比较闲,有一个算一个,一个都不放过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只是担心我而担心,就更没必要了,咱俩都不担这个心。”

    赊月小声说道:“你是半点不在意吗?”

    刘羡阳咧嘴笑道:“我肯定是跟他们一一计较过了,再来不在意啊。”

    赊月好像这才满意,圆圆脸上浮现小酒窝。

    双手抱住后脑勺的刘羡阳想起一事,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,攥在手心,轻轻摩挲。

    赊月知道那方印章是谁送给刘羡阳的。

    虽说刘羡阳常说年少事,其实她还是不太理解,刘羡阳跟陈平安,关系怎么可以那么好,后者甚至愿意将前者视为兄长。

    赊月一直觉得年轻隐官那么聪明的人,是不太会愿意依赖他人的,尤其是认定的事情,就会格外坚决,道心不可移动丝毫。但是在刘羡阳这边,陈平安好像是很能听劝的。

    最让她觉得没道理的一点,是刘羡阳心比天宽,陈平安却是心思幽深,一个什么都懒得多想半点,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耽误手头的事情,一个好像路边有一粒芝麻都要捡起来揣摩来历,都说朋友之间性格投缘才能关系长久,刘与陈,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。

    刘羡阳笑道:“是不是觉得很奇怪?”

    赊月却知道刘羡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点点头,“难道不奇怪吗?”

    刘羡阳摇摇头,“其实不奇怪,因为他一直胆子最小,长不大嘛。”

    少年安能长少年。

    陈平安能长少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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