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二十七章 夜游京城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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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以前裴钱个儿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时候,每天一起巡山贼好玩可有趣。

    去跟老厨子讨要几块布,学那演义小说上的女侠装束,让暖树姐姐帮着裁剪成披风,一个手持绿竹杖,一个手持金扁担,呼啸山林间,一路过关斩将,只要她们跑得够快,披风就能飞起来。

    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时候,裴钱就让她站着不动,变成一个大雪人,暖树姐姐不是拎着炭笼在檐下等着,就是在屋内备好火炉,哈哈,她是大水怪唉。

    还有一次裴钱拉着她,俩躲在拐角处,事先约好了,要让老厨子领教一下什么叫天底下最厉害的暗器。最后就是她站定,点点头,裴钱伸出双手,啪一下,攥住她的脸,然后身形踉跄一下,一个旋转又一个,旋到路中央,就刚好将她丢出去,结果老厨子也有几分真本事,勉强将她挡住,放在地上后,可老厨子还是被吓得不轻,不断挪步后撤,双手胡乱出拳,最后站定,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,老厨子就老脸一红,悻悻然说这样的江湖暗器,我走遍江湖,翻遍小说,都还是闻所未闻啊,措手不及,委实是措手不及了。

    每逢雷雨天气,她们就并排站在竹楼二楼,不知道为什么,裴钱可厉害,每次手持行山杖,只要往雨幕一点,然后就会电闪雷鸣,她每次问裴钱是怎么做到的,裴钱就说,小米粒啊,你是怎么都学不来的,当年师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习武资质。

    等到裴钱长大以后,她们俩就不太这么闹了。

    裴钱还说,其实陈灵均跻身元婴境后,一直是故意压着身形不变,不然至少就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,愿意的话,都可以变成约莫及冠岁数的山下俗子身形。小米粒就问为啥哩,白长个儿不花钱,不好吗?裴钱笑着说他在等暖树姐姐啊。小米粒立即懂了,景清原来是喜欢暖树姐姐啊。裴钱提醒她,说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,别去问暖树姐姐,也别问陈灵均。她就双指并拢,在嘴边一抹,明白!

    裴钱又说,你以后独自巡山的时候,在台阶那边如果遇到岑鸳机走桩练拳,可以脚步不停,只是别忘了与岑鸳机打声招呼,不管对方答不答应,你就当一门课业去做,哪次忘记了也没关系,下次补上就是了。小米粒觉得这事不难,只是问裴钱为什么,裴钱笑着说在师父眼里,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纯粹武夫。听到这里的时候,小米粒一边点头一边伤心,裴钱都不喊那个绰号了啊。好在裴钱很快补了一句,你以后当面喊她岑姐姐,咱们背后继续喊她岑憨憨。

    裴钱看见小米粒一直在发呆,忍不住问道:“想啥呢,有心事?”

    小米粒松开手,落在地上后,使劲点头,伸出手掌,然后握拳,“这么大的心事!”

    然后重新摊开手,小米粒嘿嘿笑道:“嗖一下,就没事喽。”

    层层云海之中,两抹身形,一闪而逝,若是俯瞰山河,如丝线蜿蜒。

    宁姚视野中,陈平安好像在练习一门上乘遁法,身形化作十数条剑光,轰然而散,只是最终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时,都会歪七倒八,重新画弧掠至宁姚身边,周而复始,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宁姚这才想起,喜欢什么都学的陈平安,好像唯独没怎么研习保命的遁术,这其实在山上谱牒仙师当中,并不常见。

    宁姚反正闲着也没事,稍稍上心,看了他几次施展过后,她心意转动,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条剑光,最终在数十里外的云海上空,凝聚身形,宁姚踩云悬停,安静等待身后那个家伙。

    陈平安跟上宁姚,在那之后,就不再演练这门遁术了。很快两人御风路过一座仙家门派,翠岭高耸,古亭翼然,凿险构造楼观府邸,依山而起,山中有瀑,崖有红漆榜书,刚好有一拨彩衣仙子,手提花篮,好像要去某地采花制香,莺莺燕燕们,欢声笑语,瞧见了两道惊若翩鸿的御风身形,她们立即止步停下言语,对那对陌生男女,投去好奇视线,莫不是一对出门游历的山上道侣?

    宁姚问陈平安知不知道是什么门派,陈平安就将这个小门派的历史渊源,娓娓道来,宁姚抬了抬下巴,问有没有认识的,需不需要打声招呼。陈平安笑着说不用不用,只是听说过,半点不熟。

    等到她们再稍稍认清了那遥遥过路男子的面容,突然有女子率先惊呼出声,雀跃不已,赶紧与身边师姐妹们说是那位青衫剑仙,落魄山那位!

    原来先前那场正阳山问剑,这座仙家门派的修士,也曾凭借镜花水月看了一半的热闹。

    陈平安不认得她们,她们倒是认得陈平安了。

    先前在山头那边,对着镜花水月,她们还叽叽喳喳,争吵内容,十分女子,有人觉得那个叫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嫡传,剑术可能更高几分,但是相貌气度嘛,终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。之后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云山附近,都已经与同门约好了,下次去北方大骊那边历练,一定要去瞅瞅,争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剑仙几眼。

    不曾想今儿才出门,就看到那位年轻剑仙的御风而过。

    可惜那位陈山主身边跟着个模样还凑合的女子。

    说不定是这位剑仙的弟子呢。

    同样是修士御风,速度有那云泥之别,早已将那些女子抛在身后,看着陈平安的无奈表情,宁姚忍不住笑道:“你没必要故意摆出这个样子,我其实半点不在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可事实上,不摆出这个样子试试看?

    宁姚在不在乎,是一回事,自己在不在乎,绝对是另外一回事。她之所以会不在乎,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?

    事情分先后,陈平安这就是将自家先生的顺序学说,学以致用了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刘羡阳离开一线峰后,在北边小国一处城郊的山神祠庙,跟董谷几个同门相聚,谢灵笑道:“刚刚得到师父飞剑传信,让我们抓紧赶回去,师父就在神秀山等着我们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有些意外,阮铁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,怎么,这个闷葫芦,偷偷看那镜花水月,觉得当师父的人,剑术竟然不如弟子,丢了面子,恼火这场问剑,要对自己家法伺候了?

    大骊宋氏将旧中岳的广袤地界,划拨给龙泉剑宗之后,陆陆续续就将家业搬迁去了北边,先是徐小桥,谢灵在那边负责营建府邸、修缮道场事宜,在大骊匠人的帮助下,大兴土木,还需要忙着与一位北岳储君山神联手稳固山根水运,后来阮邛也在那边开炉铸剑,原本开峰府邸在横槊峰的大弟子董谷,带着十数位剑宗亲传弟子,离开了龙州辖境的西边大山,一同去了剑宗新址修行练剑,以至于最后就只留下刘羡阳一人,孤零零守着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。

    当下龙泉剑宗资历最老的四位嫡传,除了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修,大师兄董谷是元婴境练气士,徐小桥是金丹剑修,谢灵所学驳杂,既是元婴境剑修,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阵师,而且精通炼丹。也难怪阮邛对于收取嫡传、以及再传一事,半点不急,甚至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,将庾檩、柳玉这拨足可开峰的剑仙胚子,送下山去,等于白送他人几个金丹地仙。阮邛收徒,一向如此。

    如果说之前,还有人会觉得同样是以剑为本的两大宗门,正阳山稳压龙泉剑宗一头,等到刘羡阳问剑过后,估计就没人觉得龙泉剑宗是个只能由谢灵撑起的空架子了。

    五十岁之前的玉璞境剑修,别说是宝瓶洲,随便搁在浩然天下哪个洲,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。

    余姑娘也在场,她只是站在那儿,哪怕不说话,也赏心悦目,花好看,月团圆。

    此地山神在祠庙门口那边远远站着,瞧见了那位大驾光临的刘剑仙,山神低头哈腰,笑脸灿烂,也不主动打招呼,不敢烦扰那位在正阳山气冲斗牛的年轻剑仙。

    刘羡阳高高抱拳,“叨扰山神老爷清修了。”

    山神赶紧抱拳还礼道:“有仙则灵,小神幸甚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跑去给大师兄董谷揉着肩膀,笑道:“董师兄,还有徐师姐,见着了师父,你们一定要帮我说话啊,我这趟做客正阳山,一路过关斩将,险象环生,受伤不轻,拼了性命都要让咱们龙泉剑宗露面,师父如果这都要骂人,太没良心,不讲师德,我到时候一个气闷,伤了大道根本,师父事后不得哭去。”

    董谷笑着点头,“没问题,其实师父看不顺眼正阳山,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徐小桥却是一根筋的性子,没什么人情世故,“我可以劝几句,可最后还是师父自己拿主意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转头笑问道:“余姑娘,我这次问剑,还凑合吧?”

    赊月点头道:“很凑合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哑然。

    谢灵忍俊不禁,一物降一物。想起一事,谢灵突然说道:“记得师父当年亲口说过,只要谁跻身了玉璞境剑修,谁就可以担任下任宗主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皱眉道:“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董谷点点头,“师父确实说过此事,不过那会儿刘师弟还在南婆娑洲游学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疑惑道:“谢灵,你小子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剑仙了?”

    谢灵摇头道:“还没有,元婴瓶颈难破,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揉了揉下巴,“果然还是要靠我。阮铁匠是烧了多少高香,才能收到我这样光耀门楣的得意弟子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沉默片刻,自顾自说道:“如果师父这次回神秀山,是打算跟咱们几个说此事,那我就只好挑起重担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,自己没理由。

    赊月问道:“在剑顶那边,你喝了多少酒啊?”

    刘羡阳白眼道:“”

    对于刘羡阳主动要求继任宗主一事,董谷是如释重负,徐小桥是心服口服,谢灵是全然无所谓,只觉得好事,除了刘羡阳,谢灵还真不觉得师兄师姐,能够担任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,这两位师兄师姐,不管谁来担任宗主,都是难以服众的,会有极大的隐患,可如果耐心极好的师兄董谷负责财库运转一事,性情耿介的师姐徐小桥担任一宗掌律,都是不错的选择,师父就可以安心铸剑了。至于自己,更能够潜心修行,步步登高,证道长生不朽,最终……

    想到这里,谢灵抬起头,望向天幕。

    飞升。登天。

    如果只说皮囊,神仙气度,龙泉剑宗之内,确实还是得看桃叶巷谢氏的这位“幽兰庭芝”。

    赊月心声问道:“为什么愿意当宗主?”

    在她看来,刘羡阳其实是

    刘羡阳笑道:“阮师傅是个好人,陈平安也是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赊月一头雾水,没明白他的师父和朋友,是两个好人,这与刘羡阳违心担任宗主,有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刘羡阳说道:“我如果真的当了宗主,其实就只是过渡一下,阮师傅志不在此,我也心不在焉,所以真正带领龙泉剑宗登高的,还是未来的那位第三任宗主,至于是谁,暂时还不好说,等着吧。”

    一行人抓紧赶路,返回大骊龙州。

    神秀山那边,阮邛独自站在崖畔,默默看着群山风景。

    昔年骊珠洞天的这片西边群山,北岳披云山在内,总计六十二座,群山品秩悬殊,大的山头,足可媲美小国山岳,小的山头,供一位金丹地仙的幽居修行,都会略显寒酸,灵气不足,必须砸下神仙钱,才会不耽误修行。世间一处山水形胜的修道之地,天地灵气多寡,山中道气深浅,其实归根结底,就是拥有有多少颗谷雨钱的道韵底蕴。

    两大宗门,其中落魄山,所辖藩属山头,已然最多,灰蒙山,拜剑台,牛角山,螯鱼背,蔚霞峰,照读岗……年轻山主,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间,就渐次拥有了将近二十座山头,如果不论数量,只说山川版图,再撇开大岳披云山不谈,由于落魄山、灰蒙山和黄湖山都是占地极大的山头,其实落魄山已经囊括西边群山的半壁江山。

    而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,除了最早的祖山神秀山,与挑灯山和横槊峰,互为掎角之势,再加上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彩云峰,仙草山,宝箓山,形成了接连成片的一块宗门腹地,之后又有一拨山头收入囊中,形成一圈剑宗外门势力,只是相较于落魄山的不断有人入驻诸山,龙泉剑宗始终人数稀少,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后来者居上,再加上剑宗开辟新地,嫡传跟随北迁一事,最终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独大的格局。

    阮邛其实也曾经想要一门心思在此扎根,收嫡传,嫡传收再传,再传又各有亲传,从此开枝散叶,最终在他手上,将一座宗门发扬光大,至于大骊朝廷赠予的北边那块地盘,阮邛本意是作为龙泉剑宗的下宗选址所在,只是一来二去,竟然就变成了不成体统的“大藩属,小祖山”。

    龙州地界的山水边境线上,剑光一闪,风驰电掣绕过群山,循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轨迹,最终飞掠至神秀山,阮邛抬起手,接住谢灵寄回的一把传信符剑,几个嫡传即将进入黄庭国地界,信上说余姑娘也会蹭饭,一看就是刘羡阳的口气,阮邛收起符剑,开始下厨,亲手做了一桌子饭菜,然后坐在正屋主位上,耐心等着几位嫡传和一个客人,来到这座祖山吃顿饭。

    赊月想要独自返回铁匠铺子,刘羡阳没答应,说先前在信上与师父说了你会到场,要是临时反悔,就是不给阮铁匠面子,咱们这龙州地界,阮铁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,这俩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,可是偶尔也小肚鸡肠。

    到了屋子那边,平时与谁都不苟言笑的阮邛,对赊月还是有些笑脸的,喊了声余姑娘,还难得开了个玩笑,说都不是外人,不用客气,如果饭菜不合口,只管说。

    可把刘羡阳高兴坏了,阮铁匠还是会做人,拉着赊月坐在一条长凳上,坐在他们桌对面的董谷和徐小桥,都很正襟危坐,谢灵比较随意,坐在背对门口的长凳上。

    刘羡阳帮所有人一一盛饭,赊月落座后,看了一桌子饭菜,有荤有素的,色香味俱全,可惜就是没有一大锅笋干老鸭煲,唯一的美中不足。

    阮邛从刘羡阳手中接过饭碗后,没有拿起筷子,刘羡阳已经开始狼吞虎咽,挨了赊月一手肘。刘羡阳腮帮鼓鼓,抬起头,看见所有人都没动筷子,阮邛说道:“没事,吃你的。”

    刘羡阳刚要点头,桌底下的脚背,又挨了赊月一脚踩,只得放下筷子。

    阮邛说道:“我打算让刘羡阳接任宗主,董谷你们几个,如果谁有意见,可以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龙泉剑宗一向如此,从没什么祖师堂议事,一些重要事情,都在饭桌上商量。

    董谷说道:“师父,我对此没意见,羡阳担任下任宗主,最好不过。”

    徐小桥说道:“师父,弟子无异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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