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七十六章 终于远游境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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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说什么。

    机缘给得太多,半点不考虑接不接得住,给的人不想,接的人也不想。

    只是陈平安转而再想,说不得这般心性,才是杜山阴的大道根本所在,谁说成就之高低,只在思虑之深浅。

    何况阿良说得对,管什么,顾什么,管得着吗,顾得上吗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有些兴高采烈,自己唧唧歪歪了这么多,茅屋内的刑官都没吭声,好兆头。不愧是万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,与隐官爷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啊。

    他走到陈平安身边,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张白玉桌,“宝贝,可惜桌上那本神仙书,已经是杜山阴的了。书里边已经养出了一堆的小家伙,绝非寻常蠹鱼能比,个个老值钱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走出葡萄架,直接去往石桌那边,随手翻开一页书,书中皆是字体各异的神仙二字,行草楷篆都有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小声问道:“都没跟杜山阴打声招呼就看书,隐官爷爷,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置若罔闻,只是翻书,寻找那蠹鱼的踪迹。

    书中蠹鱼,李槐好像就有,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无成精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嘀嘀咕咕,“隐官大人肯定不至于个小白痴较劲,到底为啥,难不成心境又是变了一变?还是故意唬我的,骗我那把短剑来着?”

    陈平安翻完一本书也没能瞧见所谓的“小家伙”,只得作罢。

    古书记载,有个蠹鱼三食神仙字的典故。

    蠹鱼入经函道书之中,久食神仙字,则身有五色,人吞之可致神仙,最次也可文思泉涌,妙笔生花。

    一个是文人笔札的泛泛而谈,一个却是山上练气士的口口相传。

    只是所谓的神仙字,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,也不解深意。只知道蠹鱼之前身,是一种壁鱼,只生于书香门第,隐匿于笔筒、砚台或是灯影之中。倒是山下文人言之凿凿,只要以昂贵信笺书“神仙”二字,剪碎了投入瓶中,自会有壁鱼潜入,食尽碎纸,就有希望成长为蠹鱼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,“给脸不要脸?信不信老子在书上写个酒字,醉死你们这帮小王八蛋?!”

    陈平安定睛一看,只是书页某两行“神仙”字之间,不断出现一位位指甲盖大小的小家伙,从不同书页“翻墙”而来,从高到低,病恹恹蹲在书页间,可怜兮兮望向他和白发童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说句“打搅了”,就轻轻合上书籍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跪在石凳上,伸手覆盖书籍,解释道:“蠹鱼成仙后,最好玩了,在书上写了啥,它们就能吃啥,还有种种变幻,比如写那与酒有关的诗词,真会醉醺醺摇晃晃,先写妙龄佳人,再写那闺怨艳词,它们在书中的模样,便就真会变成闺阁怨女子了,只是不能长久,很快恢复原形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随手翻书,大概是面子大的缘故,每翻一页,小人儿们就跟着飞奔而至。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问道:“如果写那屎尿屁?”

    小人儿们一个个呆滞无言,只觉得生无可恋,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?

    白发童子伸出大拇指,大声道:“隐官爷爷的奇思妙想,世上少有!以后遇到了小说家的祖师爷,一定可以臂言欢,相见恨晚!以后跟随隐官爷爷去了中土神洲,一定要去那座白纸福地走一遭!”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石凳上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不再管那本书,指向那条其实属于无源之水的溪涧,“这是极其罕见的水中火,似水实火,隐官爷爷可以拿来炼化为最后一件五行本命物。陈清都不小气,刑官更大方,我可以帮忙搬去行亭那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动于衷,起身道:“不请自来,已经是恶客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走,白发童子只好跟着。

    与那杜山阴厮混,有个屁的意思,还是跟着陈平安,惊喜不断。

    比如今天拜访,面对那座茅屋,年轻隐官来时未行礼,去时没告辞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,“隐官爷爷,今天有些不同,心扉开合,真正随心,松弛有道,可喜可贺。”

    双方徒步而行。

    显然年轻隐官并不着急返回牢狱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是想要通过那条溪涧,达成心愿?何必拐弯抹角,直说便是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问道:“直说就能成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当然不能。”

    讲礼数,重规矩。

    龙窑学徒也好,远游的泥瓶巷少年也罢,只要是在跋山涉水,就要做一个穿草鞋、持柴刀之人该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管事的隐官,卖酒的二掌柜,问拳的纯粹武夫,养剑的剑修,不同身份,做不同事,说不同话。

    归根结底,当然还是同个人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哀怨道:“我的隐官爷爷唉,没你这么欺负人的。”

    随即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感慨道:“算了,我也不是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是不是人,皮囊之外,还是看有无人心多些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嗤之以鼻,“一个人,心怀鬼胎,不还是个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菩萨心肠,也还是个人。”

    行至一具远古大妖尸骸处,横亘如山。

    “走你!”

    陈平安重重跨出一步,蓦然出拳,尸骸腐朽败坏,早已称不上坚韧,故而被一拳随意凿出条“山谷”道路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拍手叫好。

    陈平安斜眼这头看似顽劣的化外天魔,缓缓道:“那头狐魅的哀婉故事,实在没什么新意。若是写书卖文,很难挣着钱。”

    游历四方,见过那狐仙撞钟,女鬼挠门,一个扰人,一个吓人。

    也见过雀在枝头听佛法,老鬼披蓑骑狐,唱《盘山儿》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哦了一声,“没事,我再改改。”

    然后故作恍然,“忘了她的下场,也无甚新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我猜出你们的根脚了。”

    仰头望去,似乎是在看着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叹了口气,“加上西方佛国的镇压之物,算不算另类的一气化三清?”

    陈平安却转移话题,自顾自笑了起来,“落魄文人,无非是做幕、教书和卖文三事。”

    当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隐官,在街头巷尾说那山水故事,卖印章、扇面,三事凑齐了,可惜都没能挣钱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无精打采。

    陈平安拔地而起,一袭青衫,直直冲入云霄,然后御风而游云海中,双袖猎猎作响。

    其实如今御剑之外,勉强御风亦可,但是只能靠一口纯粹真气支撑,并且消耗极快。

    分别祭出初一、十五,松针、咳雷四把飞剑,悬停各处。

    在云海之上,纵身一跃,每次刚好踩在飞剑之上,就这样四处飘荡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看得直打哈欠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了四把飞剑,一个后仰倒去,笔直坠向大地。

    犹有闲情逸致,瞥了眼远处的那条纤细溪涧。

    水在天耶?天在水耶?

    陈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脑袋撞入地面。

    在云海之上的白发童子心神微动,有些讶异,蓦然抬头,只觉得天地变色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这头化外天魔站起身,气势浑然一变,得了陈清都的“法旨”,终于展露出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该有的气象。

    从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,挥袖云入袖,摔向天幕,便有了一轮明月悬空,故而手心之上,掬水月在手。

    一掌拍碎水中月。

    天地又变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已经身形消逝。

    刹那之间,云海滚滚,然后好似被人随手搅出一个巨大窟窿,隐约之间,可见一位身形模糊的云上仙人,正在俯瞰大地,大笑道:“小小儒士,不自量力。本座陪你玩玩?”

    然后又有金身巨人缓缓伸出一拳,嗤笑道:“可敢接下一拳?”

    陈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,仰头望去。

    狠狠吐了口唾沫,双手卷起袖管,却又重新摊平。

    一位白衣年轻人,出窍远游,与青衫年轻人并肩而立后,感慨道:“久在樊笼里,委实不痛快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说人话。”

    白衣阴神大袖飘摇,十分逍遥,眼神炙热,大笑道:“干他娘啊!让他们给老子磕头!”

    很好。

    这就对了。

    不愧是我陈平安!

    大地轰然震颤。

    一袭青衫直去云海。

    武夫以拳问天。

    随后白衣阴神扶摇直上,大地皆是我之天地,无数飞剑,一起去往云海。

    剑客问剑云上仙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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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剑气长城以北,剑气长城以南。

    皆有一道道武运疯狂流窜,遮天蔽日,好像在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拳在天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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